传承与生存和生活的距离变迁,产生了非遗传承的路径和动力问题。 当传承与生存的距离较近时,构成了非遗传承的生存传承路径;当传承与生活的距离较近时,构成了非遗传承的生活传承路径。 两种主要路径暗含着不同的动力机制表达,在传承的话语表达基础上进一步回应着何以有效传承。
1.传承成为生存依赖:生存传承及其动力机制表达。 何为生存传承? 在传统的农业社会中从事非遗工作,是个体维系生存作出的一种选择,非遗以其日常生活的实用性成为本体的主要存在方式,发展为公共文化而得以建构非遗从业者的社会性躯体,折射出一个时空、地域、社会的信仰习俗、审美品味和风尚趣味,以其为个体生存所依赖并提供生存资本而得以实现传承,可以称之为“生存传承”,复现的是人自发的生存活动,是一种文化生命。 社会历史条件的转变促使非遗的文化价值彰显,关照着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并对现实进行覆盖,但并不能穷尽个体生存的方方面面。 要唤醒生存传承活力,除了个体的反思外,还需要关注非遗与传承人生存能力的契合性。
生存传承虽然在结果上使得传承非遗表现为传承人维系生存的活动,但其背后却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动力机制表达。 第一种是纯粹地将传承非遗视为生存依赖,这种传承忠实、努力且持久。 当下面对巨大的就业竞争压力,从事非遗工作很难成为青年一代的生存优势,这种纯粹的生存传承在青年群体中还未真正培育起来。 然而,对那些因身体等原因限制而为谋生所困扰的人来说,非遗能成为一根救命稻草,给予他们生存的希望,被他们捧在手心,为我们守住非遗并为传承提供一层保障。在对京西皮影非遗项目所属的北京龙在天皮影艺术团的调查中,笔者发现,面对濒危的皮影艺术,有三种类型的传承人培养模式随着艺术团的艰难创业和繁荣过程相继出现,对于生存传承这种动力机制的探讨来说是一个典型案例。 一是以老一辈艺人为主。 老一辈皮影艺人在长期的实践中掌握了较为完整的艺术体系,将老一辈皮影艺术家集中起来,也是为了保护并传承好皮影艺术。 但容易出现人手不够、剧目老套与重复等问题,这一度使得龙在天皮影艺术团亏损严重。 二是留下几位主要的老艺人,并重点培养年轻人。 年轻人一开始可能出于好奇,但面对日复一日的操纵训练手法和唱腔学习,很难有耐心坚持下去,况且从事皮影演艺工作学习时期长,工资回报低,远不如其他职业,除去爱好很难有学习和从业的动力。 三是对“袖珍人”群体的偶然发现,使该团一定程度上解决了传承队伍老龄化严重而年轻人又不愿从事和传承皮影戏的问题。 这个群体因为身体发育不健全,大多不能从事社会上常规的职业,但他们除了身材矮小,其他方面基本和正常人一样。对他们而言,能提供一个稳定的职业便会拼命努力工作,这与对职业有多样选择的正常人相比截然不同。 龙在天皮影艺术团从一千多名“袖珍人”中筛选并培训了两百多名皮影戏演员,其中有二十对演员在团里结婚。 他们通过传承皮影戏逐渐获得“社会性身份”,而且文化的价值属性渐渐遮盖了容易被他们自我否定的身体性,爱情、事业、家庭的建构让他们重燃生存希望,更加自信。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传承皮影戏赋予了他们区别于生物体意义层面的第二生命———文化生命,让他们以艺自养。这既是非遗的包容与魅力,也是非遗助弱扶贫社会性功能的体现。 对于龙在天皮影艺术团和这些袖珍人来说实现了双赢,对于非遗的传承来说也是我们所愿看到的,服务于社会,才能生存于社会。
北京龙在天皮影艺术团袖珍人在向魏德民请教皮影的传统唱腔
生存传承这一路径的第二种动力机制表达为生存依赖与家族或师门的荣耀延续、技艺自豪感、兴趣爱好的混合动力。 如,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天津“风筝魏”制作技艺的第四代传承人魏国秋、唐山市级非遗代表性项目皮影演唱(玉田魏式) 的第五代传承人魏德民、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面人(天津面塑)的区级代表性传承人张亚杰。 虽然他们都是生存传承,但并非像“袖珍人”那样的纯粹,他们的传承动力在生存所需中还伴随着对家族或师门的荣耀延续、技艺自豪感和兴趣爱好。 对于他们而言,无可复制的精湛技艺和广泛的认知度,使他们在传承非遗时可以获得足够的生存资本和极大的自豪感。 与残疾人群体相比,他们大多从小耳濡目染,接受到良好的非遗传承培训,传承非遗的自觉性和所能积累的资本较大,所承受的压力较小。 传承与存距离较近,成为他们的一种文化生命延续,而后建构着他们的文化生活。
2. 传承成为生活属性:生活传承及其动力机制表达。 何为生活传承? 随着时空、地域、社会的扩展,以及科技和人文的更新迭代,非遗的实用性逐渐在现代生活中“失语”;个体维系生存所作出的选择更加多样化,在学习时间、难易程度和利益转化上,非遗与现代诸多职业相比逐渐“失势”,很难成为个体生存的依赖或构成个体生存的优势。 但在努力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语境下,面对生活物化载体的巨变和劳动异化对个体身份认同、文化认同的侵蚀,以及由此带来的心灵安全感的丢失,非遗却因其传承性、独特性、共享性的文化基因,得以成为民族的精神慰藉和心灵资本,修复并提升着个体的生活品质和民族的精神面貌。在这一阶段,非遗的传承不仅是个体立足于现代生活对非遗的一种生活选择,也是现代人立足于自我意义建构和社会发展对非遗的一种生活解读,可以称之为“生活传承”。当下选择传承非遗不只构成个体的生存依赖,还要构成蕴含着人的本质的生活属性,复现的是人自觉的精神实践,是一种文化生活,包括社会关系以及个体行为习惯背后的潜在观念、真实意图、情感力量、实践经验和价值追求。
随着人们对非遗的愈发关注以及对生活的不断反思,面对传承与生存距离变远的事实,生活传承作为一种与生存传承并行的传承路径,在当下受众广泛。 其动力机制表达主要有两种。 一是主要出于个人兴趣爱好。 如天津杨柳青风筝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王建新,从小耳濡目染,经过几十年拜师求学和钻研,将当地风筝制作技艺进行整理并传授他人。 王建新本身有主业支撑他进行非遗传承活动,传承风筝制作技艺只是一种单纯出于爱好的个人传承行为,不构成生存依赖,而是直接成为自身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推动着自我意义的实现。 二是主要出于对社区或家传技艺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如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刘家园祥音法鼓老会,作为历史上北仓皇会的缩影之一,其传承的动力完全不是生存所需或者家族荣耀,传承途径也不是生存传承,代表性传承人大多是赋闲在家的中老年人,延续乡土记忆的一种自发的社区使命感和责任感推动着他们进行非遗传承。 “我不能让老会在我手里断了” 老会田会长如是说。 中国的非遗绝大多数是农耕文明的产物,而现如今中国农村的大多数农民正经历着城市化、现代化和非农化的转型,新的生产方式和社会生存法则使传统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乃至乡土记忆成为随时准备舍弃之物,以便跟上时代步伐。 在这种情境下,个体的生存理性已然替代传统的文化认同,非遗的社区传承自然会遇上内生动力不足的问题。 这种生活活传承路径,作为一种公益性质的文化服务,是自觉的精神实践,是相关群体得以自我实现的途径,虽与生存的距离较远,却与生活息息相关。 当然,这一传承路径也时常面临着维持传承活动正常开展所需资金不足以及传承断代的问题,需要政府和社会的大力帮扶。 对家传技艺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也是生活传承的一大动力。 如河南省级非遗项目社旗木雕第六代传承人陈风军的儿子,他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在外创业,但每次回家都会跟随父亲学习家族传承下来的古建筑木雕手艺。用他自己的话说:“可以有自己的追求,不过家族的传统技艺不能丢。”在这种情况下,家传技艺不为生存依赖,不构成生存传承,但被个体纳入到了自身的文化生活中,成为自我意义建构的一部分,并得以自觉实践。
刘家园祥音法鼓表演场景
目前,生活传承对于青年一代来说是更容易被接受的传承路径,热爱以及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是其中的主要动力机制。 对于非遗传承这项整体性事业来说,青年一代将是主力军,面对非遗与他们的生存需求逐渐变远的现实,可以唤醒他们内心的热爱以及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引导他们将非遗传承纳入自我实现的途径,拉近传承与他们生活的距离。从2001年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第一批“人类口头和非遗代表作”名录,到现在已有二十多年时间,中国的非遗保护与传承工作已然进入深化阶段,并成为一种全社会动员的文化事象 。 非遗传承不只出于生存所需,而是越来越深入生活肌理,成为推动经济社会转型和文化转向的结构性力量。 在这种文化趋势和环境下,青年一代也从观念层面走向非遗传承的实践,虽然暂时无法像非遗保护一样形成声势,但并非不具备此种可能。2023年,在北京对皮影戏进行调查时,一位名叫翟子谦的大学生让笔者看到了青年一代接续非遗生命力的可能与后劲。 生于天津的翟子谦,小时候在一场庙会活动中看到了唐山皮影大师魏德民及其团队表演的皮影戏,便深深地爱上了这门艺术,经常要求父母带他去看魏德民的表演。 长大以后,翟子谦一心想要拜魏德民为师,怀着这种热爱辞去了工作,从天津跑到唐山,又跟随魏德民来到北京。 用魏德民的话说,就是“一路追着学”。 他一本古唱卷誊抄59 天不倦,皮影雕刻、唱腔、操纵练习日复一日,始终饱含热爱。 这样从内心对非遗怀有强烈文化认同感和热爱的年轻人,出现一个就会有第二个。 虽然目前在非遗传承队伍中占比仍较少,但至少可以看到这样的星星之火在跃动。 现在的传承人是受到社会尊重和国家认可的有一定文化身份的人,因此,在提升非遗经济效益转化的同时,更要强化非遗在青年一代中的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使得他们从事这个行当时,在精神、心灵和行为实践上心生自豪之感,让传承在成为生存资本前,可以先在更大范围内成为他们自觉的文化生活。
传承成为生活属性,这种传承于个体自我身份和意义的选择与解读而言,是一种相对快节奏的传承,对于濒危的非遗来说能够快速建立起传承队伍,虽然这种传承的持久性是一个问题,但不乏接替的传承队伍。 诚然,非遗的传承并非仅仅关注技艺和价值理念,更重要的是人的生存问题。 需要进一步关注到的是,每个时代有不同的语境,当下这种因生存依赖而进行的生存传承路径,相比过去关照到的人群要少得多。 我们对非遗传承问题的苦恼也正在于此,文化的增值和传统的复兴使得我们不自觉地要求传承非遗之人都应是为了生存而传承。 似乎只有非遗成为生存所依赖的主业并为此投入几乎全部的精力和心血,成为个体的文化生命存在,才承载得起非遗的文化价值。 但一种对此的反思也随即出现:日常生活实践推动着非遗传承观念的更新和传承范式的转换,不断生成新的传承关照和传承话语中华文化的包容性也决定着非遗本身的多义性和动态性,从而带来了传承意义解读的多主体性和生成性,推动着传承在生存和生活空间内的变迁,并由此产生不同的传承动力和传承路径。